李金銓傳播研究的典範與認同

原载:李金銓()〈傳播研究的典範與認同〉,《傳播研究與實踐》(台北),4卷1號,頁1-21;《書城》(上海),(新)93期,頁51-63.

此为修订版,收入李金铨:《传播纵横:历史脉络与全球视野》(预订年3月底由广西师大出版社出版),由作者授权本公号刊发。

传播研究的“内眷化”:

简评美国主流研究的典范与认同

李金铨

传播研究已成为全世界景观了,但它毕竟发源于美国,刻上深刻的美国文化烙印,即使欧洲和其他地区已发展出不同的风格,至今毕竟还是以美国的影响最大。传播学引进中国大陸三十多年了(台湾和香港六十多年),传播学(甚至整个社会科学)不是继承中国传统知识体系,而是从外国全新介绍进来的,许多学者对“传播学”不免有严重的身份危机感:到底传播学在中国走对了路,还是走错了路,下一步何去何从?原则上,大家都会同意,我们一方面要“引进”西方学术,一方面又要批评“全盘西化”。但究竟要如何做呢?这样的大题目,谁也无法单独回答,更不是三言两语讲得清楚的。无论如何,不二法门总要先钻进去学人家,然后要能够跳出来,才能攀登另一个高度——“入乎其内,出乎其外”这句话仿佛是老生常谈,其实尝得为学甘苦的人都深知很难做得好的。这篇文章分析美国主流传播研究,若有一得之愚,也许有助于大家讨论这个问题。必须声明:我自从年到美国念书,后来留在美国教书,前后将近30年,与美国的传播文献结下了不解之缘;我是受益者,受益不代表没有批评,批评不代表全面否定,更不是在鼓吹狭隘的文化民族主义。其实,在述评美国文献的时候,未始不是为自己建造一面借镜?

美国的主流传播研究是指什么呢?大致来说,美国的传播研究有两个范式:一是由芝加哥大学早期社会学家开创,以都市社会学的视角研究媒介对社区整合的角色,这个范式在第一次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独领风骚;另一个范式,在二战结束后,芝大的传播研究逐渐式微,其领导地位由哥伦比亚大学的社会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所取代,哥大以量化实证研究和结构功能论研究媒介短期效果,旨趣和风格与芝大截然异趣。两个范式的风格和递嬗,暂且按下不表,我想先交代的有三个观察:

第一,美国的主流传播研究是以哥大的范式为主轴一脉相承的,影响力至今未衰;尽管后来欧洲传进左翼的政治经济学和文化研究,甚至美国本土也发展出各种比较激进的研究取向,各自占据一个角落,却未曾撼动哥大范式的主流地位,而且有更多国家跟着模仿这个范式。芝大的范式可能沉寂,却没有消失,而转为暗流,时而涌现,成为哥大主流的参照系。

第二,有趣的是哥大传播研究的先驱,在传播学科建立的襁褓阶段便纷纷告别传播研究的领域,以至于哥大重要成员之一贝勒森(Berelson,)宣布要为传播研究送终。在这种诡谲的情况下,哥大的影响力怎么能够维持不坠呢?在我看来,哥大范式得以承传,施拉姆(WilburSchramm,另译为宣伟伯)发挥关键性的作用。他在伊利诺大学和斯坦福大学成立两座传播研究的堡垒,不断从其他比较成熟的社会科学领域引进概念与问题意识,其中尤以哥大的研究兴趣(连同它的学术操作方式)最突出,经过施拉姆及其同事综合推进以后,又不断回馈、引领到各地新闻学院去,蔚然自成一个系统。

第三,然而在新闻传播学院的范围内,还有一个可忧的现象,这也是本文所要强调的论旨:施兰姆在传播研究草创时期,念念不忘“跨学科”的视野;而现在的主流研究自以为已经不假外求,反而呈现一片闭关自守的状态。因此,整个学科越来越专业化,壁垒分明,而过分专业化导致了形式化、技术化的倾向,只向纵深的小题目发展,格局愈来愈小。

不仅中国学界对于传播学有认同危机,美国传播学界也一直对这个学科提出质疑。在贝勒森为传播研究发出讣闻以后14年,著名的社会学家甘斯(Gans,)问道,传播理论为何如此“饥荒”?他说,一方面传播研究流行文化,领域太窄了,而社会学家所感兴趣的是高尚文化;但另一方面,如果把大众传播视为美国文化社会的一部分来研究,则又未免失之宽泛。普利和凯茨(PooleyandKatz,)重提社会学家为何抛弃传播研究,其转折点在于范式转移:原来在一战和二战之间,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独领风骚,面临工业化、都市化和移民浪潮的社会大转型,社会学家以社会制度和集体行为的视角来考察传媒。但二战以后,传播研究重心移到哥伦比亚大学,视野随之窄化,主旨在以社会心理学探讨传媒短期的说服效果。这是我个人赞同的观点,在后文将详细叙述。

谈到认同危机,常有年轻学生问起,传播学是不是一个独立的学科,甚至到底“传播”是否可以称“学”?内地大学有所谓“一级”或“二级”学科的设置,那是教育行政的措施,牵涉许多别的考虑,无关学术;但以学术论学术,传播学是不是一个独立学科?关于这个学科定位,学界一直是争论不休的。

首先,年代初有若干马克斯派政治经济学家主张,传播既然是上层建筑的一部分,学者最重要的还是要分析下层建筑的经济基础,一旦了解下层建筑的经济基础,即可以“顺藤摸瓜”式地分析或推论上层建筑传播领域的现象。经过政治经济学家与文化研究学者的长期辩证,我们知道学者对于经济基础的重要性看法不一,但即使有人把经济基础摆在最核心的位置,现在也不太会接受这么机械的化约论了。

其次,有人认为传播是跨学科的横向研究,不同于一般社会学、心理学的“纵向”学科,所以与其称之为“传播学”,不如称之为“传播研究”,以保持它的开放性(Paisley,)。从更广义来说,文化学者卡瑞(Carey,)认为媒介是社会生活斗争的场域(siteofstruggle),里面有各种势力和观点在折冲樽俎,在互相合作、竞争和对话中建构象征意义。欧洲的文化研究学者(例如R.Williams,S.Hall)更尖锐地分析媒介在意识形态“争霸”过程中所起的作用,所牵涉的范围甚广,这里无法细论。假若我们接受广义之说,就必须接着追问:每一个学科都有它的边界(boundary),有一组基本问题,有一套特殊语言乃至于看世界的方法,那么这样的“场域”显然企图贯通各领域,算不算是一个性质特殊的“传播学科”呢?甚至,传播研究难道一定要成为独立的学科吗?

第三,若从狭义来说,传播学能不能取得像社会学或心理学的学科地位?很多人很焦急,一直想知道:“到底我是谁?”我自己倒不太为这种事操心,因为水到自然渠成,要是一时水不到、渠不成,平白操心也是徒然的。学科地位毕竟是靠学界共识认定的,而不以我们主观的意志为转移。要是为了求心理安慰,迳自宣布自己是独立学科,却不被别人所认可,这样自卑又自大的“壮胆”有什么意义?基于我个人的训练和兴趣,我总相信现代社会不能脱离传播生活而存在,如果社会学可以研究家庭、犯罪、人口等等问题,我们又有何理由不能研究媒介和传播的制度、现象、过程和效果?英国学者坦斯多(Tunstall,)编过一本书,就叫《媒介社会学》。有人称我做的是“媒介社会学”,我总是欣然接受。也许每个人的出发点不同,我在乎的是有无能力针对媒介和传播提出原创性的问题,并给以坚实的分析,至于贴上传播学或媒介社会学的标签,是无关宏旨的。

当然,从学术行政的角度来说,如何为传播学定位是重要的,因为这和资源分配息息相关。在内地,传播学被认可成为“一级”学科,只要行内学者不因此沾沾自喜,以为“学问之大,尽在于斯”,那么能争取到更多资源和地位自然是应该欢迎的。在美国,传播学大体还是交叉的边缘学科,许多大学文理学院的核心是文学系、数学系、哲学系、物理系、历史系之类,新闻科系虽热门却非核心。有的大学成立传播学院,俨然自成系统,不隶属于文理学院,但传播学院内部各系的课程往往多所重复。我也做过学术行政,深知到大学当局去和各系争取有限的资源时,不能太自贬身价,总要力言传播是沟通人文与社会科学的桥梁学科,是占据中心位置的新兴学科。学术政治必须在科层体系内建立学科的正当性,这个道理我完全理解。然而本文以学术论学术,不涉及实际的学术政治,旨在探讨学科发展的道路,所以不妨有话直说,即使说错了,也不影响到学科的根本利益,何况大家还可以平心静气地商量。

这是一篇通论性质的文字,缘起于一次对学生所做的学术报告,后来根现场据录音改写而成。我无意做地毯式的文献扫描,何况这类书籍坊间也所在多有。我要提供的是一张路线图,首先从字源探索广义的“沟通”与狭义的“传播”之间的关系,然后叙述早年在“统一科学”运动下,施拉姆尝试建立统摄性“沟通学”,这个努力最终是失败的,由此反映了“沟通学”与“媒介研究”的张力。接着述评美国传播学早期的两大范式及其兴替,即由哥伦比亚学派取代芝加哥学派成为主流,视野逐渐窄化。美国主流传播的理论匮乏,是因为学科日趋“内眷化”,误以为本学科自给自足,不假外求,所以一味追求内部的窄深,以致技术愈来愈精良,却缺乏思想创新,甚至逐渐脱离人文与社会科学的主要关怀。最后着眼于传播研究的地方经验与全球理论。秉承“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的古训(朱熹语),我且效法野人献曝,提出若干不成熟的孔见,以就教于华文传播学术圈的师友们,其中以偏概全,挂一漏万,非特难免,可能十分严重。无论读者最终是否同意我的解读,我愿意开宗明义坦白交代这一点。

传播的三层意义:沟通,交通,媒介

根据科学家的估计,人类在地球上已有一百万年的历史。施拉姆(Schramm,)将这一百万年画到一个24小时的钟面上,每分钟代表年,每秒钟代表12年。这样算来,照相术出现于午夜以前13秒,电报午夜前11秒,电话午夜前8秒前,电影7秒前出现的,广播午夜前5秒,电视午夜前4秒,卫星、计算机则是午夜前3秒才出现的。总之,这些先进的传播科技原来都是在午夜13秒以前才密集出现的,尽管一个接一个,快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然而它们不啻是历史长河的小点滴罢了。我们眩惑于科技的神奇,常常忘记历史的悠远,各种炫目的科技不过是如此新近的发明。以我的生长历程为例,要到小学六年级家里才有收音机,高中三年级才第一次看到电视的面目。但年轻一代是与电视共生的,哇哇落地即直接进入电视影响圈内。现在的儿童大概认定电脑和iPad这些“玩具”存在五百年了,属于他们的基本人权,难怪他们操作起iPad那么娴熟自如,不像他们的祖父母那么笨,看了半天说明书还未必懂。

我想借用威廉斯(参考Williams,:62-63)关于字源的界说,以阐明Communication所包涵的三种意义:沟通、交通与媒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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