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吉赞拉里开始在泽麓山的祖鲁坝跟随两个哥哥自由奔跑,白天一道放牧,早晚有空时就去拜访远亲近邻,相互认识。几天下来,除了阿爸的兄弟、猎人吉赞阿基家,该认识的人家他们都造访到了。他到达祖鲁坝的那天,阿基叔叔进山狩猎去了,至今还没有回来。寨子里有十一个猎人,终年在山林里进进出出,阿基叔叔是他们的头目。阿爸跟他说过,阿基叔叔是一个无所畏惧又幽默可爱的猎人,没有人不喜欢他。他因此很期待见到这个特别的猎人。
一天早上,他们跑到祖鲁坝的边沿上,看到了远远的山脚下那条浑浊不清却又举世闻名的金沙江,以及江边大片大片的梯田。
“那是什么地方?”吉赞拉里问。
“那个地方叫禄赤,是扎剌头人家的领地,但住着汉人。”吉赞拉伍说。
“你去过吗?”
“没有去过,但很想去。那里有个小集市,十天赶一场,大人们经常去的。父亲在那儿还有几个熟人。”
“熟人?你说的是汉人吗?”
“是的,他们还来过咱们家。哎,你以前的家是不是在江边?”
“我不知道。我的家乡叫老坪子,是一个非常大的坝子,那儿是有一条河。”
“那条河叫什么?”
“好像叫什么河,嗯——忘了。”
“哦,也许就是下面这条。”
“我不知道,看不清。”
“那我们换个地方看看。”
想在这儿进一步看清可望不可即的金沙江,就得爬上他们身后那座寨子里最高的碉楼。而想爬上那座楼,就得巴结它的小主人,那些说话结结巴巴的达西家的毛头小子们。
说来也奇怪,祖鲁坝所有姓达西的人说话都结巴,历代如此,据说这是一种遗传。而嫁进这个家族的口齿伶俐的女人,最终也都无一例外地染上口吃疾症。因此,大家都认为,达西家的子孙后代如果说话不结巴,那就不是达西家的种。所有达西家的人,也都被取了同一个外号:结巴。
“达西姆嘎,达西姆嘎——”他们站在达西家的大门外,齐声喊道。
“来来来了——”达西姆嘎嘴巴上拖着这两个字,从屋里跑出来开门,后面跟着几个小结巴。
“嘿,结结结——巴,我我我们想爬爬爬——”吉赞拉曲抢先道。
“你再说,看我抽不抽你。”吉赞拉伍空扇着巴掌打断了兄弟的结巴话,然后拍拍达西姆嘎的肩膀,换上一副讨好的表情:“结巴,这几天还有人欺负你们吗?”
“有有有——哇,奥奥奥罗家的的的——”达西姆嘎吐一字眨两下眼,十分吃力。
“狗日的,奥罗家的鼻涕虫们又欺负你们了。”吉赞拉伍替他说了后面的话,“怎么欺负你们的?”
“扯扯扯了我我我的头头发,还骂骂我们是是是可可怜的的跟跟屁虫。”
“过几天我帮你收拾他们,好不?”
达西姆嘎点点头,直愣愣地盯着陌生的吉赞拉里。
“哦,他是我父亲的‘干儿子’,也就是我的兄弟。”吉赞拉伍开门见山说,“你家的碉楼最高,他想爬上去看看下面的江。”
达西姆嘎又点点头。于是,他们鱼贯而入,爬到了碉楼顶上。站在这里,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四面的群山。对面是一重云雾缭绕的连绵群山,那是仅一江之隔却又遥不可及的云南。左边,是高大苍劲的什陇山,那儿住着不可一世的扎剌氏族。翻过什陇山,视线会被前面十几匹交错逶迤的大山挡住。就是在这儿,只要是目所能及的地方,都是扎剌部落的疆域。如果再往前走上两天时间,拿下这些大山之后,便进入了北部布拖高原。再转向右侧望望,那儿也是一重重参差不齐的群山,这是凉山最南端的山脉。然后回头看看泽麓山,泽麓山在尧郎高原其实并不高大,因为后面的一座山比它更高。这座山叫云雾山,是尧郎高原的最高峰,站在山顶上,扎剌部落的大半领地尽收眼底。若翻过云雾山放眼一望,便会看到一片连绵起伏的丘陵大草场,这片草场名叫乌普。草场的尽头,横亘着一道不高却很绵长的山脉,这山脉的后面是西北部彝区。
从达西姆嘎家的碉楼顶上俯瞰下去,金沙江就像一条黄色巨龙,缓慢移动着它那笨重的无限长的身驱,两岸的高山峡谷静默目送。
是这条吗?吉赞拉伍问拉里兄弟。
还是看不出来。吉赞拉里道。
别急,总有一天我会带你下去看看的,咱们还可以渡江去云南那边看看。
江上有桥吗?吉赞拉里记得故乡的那条河有一座大桥。
我听阿基叔叔说,江上有船只,还有溜索。他去过很多地方,还去过云南好几回,是去卖兽皮和麝香。
这么说,也许阿基叔叔知道我的老家在哪儿。
等他回来了,我们去问问。
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们去了好多天了,应该要回来了。
要是阿基叔叔知道就好了。吉赞拉里脸上带着几分忧郁。
别怕,兄弟,即使阿基叔叔不知道,我们也会有办法的。你看,也许顺着这条江,就能找到你的老家。
真的吗?
真的。等我们长大后一起去找找。
抱着些微的希望,吉赞拉里激动了一整天,夜里便久久不能入睡。他一遍又一遍地想:阿基叔叔会知道我的老家在何方吗,顺着这条江真的能找到我家吗……
又一个黎明在朦朦胧胧中到来。他看见一个身形彪悍的年轻人,身着麻衣和裘皮,背着一副巨大的弓箭,手持一支锋利的长矛,立于高高的山岗上,刚劲的赤脚迈成弓步,头顶的螺髻直刺苍穹,面迎金色的朝霞,朝空旷的远方呼喊着什么。
哎——他情不自禁地大声应道,觉得那人在唤他。他被他的应声惊醒过来。两个哥哥也被他吵醒了。
“怎么啦,兄弟?”吉赞拉伍问。
“我梦见了一个陌生人,他在喊我。”他说。
“他怎么喊的?”
“嗯,嗯,好像也没有喊。”
“傻子,傻子,”吉赞拉曲从被窝里伸出一只脚丫戳了戳他的屁股,“傻子说的话就是这样不着边际。”
“呵呵呵——”他自己也觉得好笑。
太阳一出来,两个哥哥照例要背诵口头经。但今天非常特别——阿爸抱出几卷经书分给了他们。几年后当他们终于成为了毕摩,再回顾他们的学经识文历程,其实非常简单:先是跟着师父学念口头经,达到倒背如流的程度后,再学习经书,识文断字。之后,在平地上铺上一层细土,握一支木条在上面练习写字。等到能默写所有文字时,才削木签为笔,蘸着用木炭粉和锅灰混制而成的墨汁,在好不容易从汉区集市上买来的宣纸上抄写各种经文,没有宣纸时,也用辛苦剥层打磨而成的羊皮纸。如果羊皮纸也没有,就只能在竹简上刻字了。不管用哪一种材质书写,最后都装订成卷,作为自己的经书,装入属于自己的经囊里,变得神圣不可侵犯。
今天,阿爸在屋檐下摆出阵势,要教哥哥们识字了。他好奇十足地凑过去看那些古旧的羊皮纸经书。经书上写着密密麻麻的他从未见过的文字,这些文字好像蜘蛛和螃蟹等多足小动物留下的足迹,和以前在老家私塾里学过的汉字完全不一样。这是他第一次见识这些神秘的文字。
阿爸见他如此好奇,放下手中的经卷问道:“拉里,你上过学堂没有?”
“上过几个月。”他回忆了一下说。
“这么说,你识汉文?”
“识一点点,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人,马,牛,羊,猪,鸡,鸟,天,地,日,月——就这些。也会背一点三字经。”
“会写吗?”
“以前会写,现在怕不会了。”
“去捡个木炭来,试试。”
他跑进屋里从火塘边捡回来一个木炭。阿爸指指旁边的墙面,装出一副恭敬的模样说:“请吧,先生!”
他神气活现地捏着木炭在墙面上边念边写起来,一、二、三、四……两个哥哥站在他左右,惊异的目光不停地在他的笔和脸之间来回移动。他歪歪扭扭地写了十个中文数字,然后抓抓头,比划半天,写了个“人”,又写了个“天”,然后就写不出来了。
“你的汉族名字呢,会写吗?”阿爸也看得很神奇。
“哦,对,我会还写‘张’字,张绍轩的张。”他笑笑。但一下笔,他又忘了怎么写,最后只写了个像阿拉伯数字“3”一样的偏旁。
阿爸左看右看,对比了一下其他字,说:“这个‘张’字很简单嘛。”
他噗嗤笑道:“不是不是,‘张’字我不会写。”
“嗯,不错不错,很聪明,是个识文断字的小先生。”阿爸摸着他的头呵呵笑道,“有兴趣你也可以跟着哥哥们学习学习毕摩经文。”
“啊?他又不能做毕摩,学经干嘛?”吉赞拉曲朝哥哥投去询问的目光。
“学着玩呗,你这么认真干嘛?”吉赞拉伍回敬道。
“对啊,玩嘛,他当先生教你们这些汉字,你们当毕摩教他经文,多好玩。”阿爸也道。
往后,他们真的轮流扮演先生和学生,把识字当做游戏,玩得不亦说乎。很快,墙上的十二个汉字下面出现了十二个经文。哥哥们从经书上学到的文字,他很快也会学到。他们甚至用墙上的十二个汉字给全家人各取了一个外号,阿爸叫“天”,阿妈叫“人”,他们四个子女从大到小分别叫“一九”、“二八”、“三七”、“四六”,剩下的“十五”给了一只狗。这是后话。
吉赞拉里初次见识毕摩经文的那天下午,寨子里突然一片欢腾。原来是去狩猎的队伍满载而归。人们纷纷跑到寨子中间的场坝上去欢庆,顺便领回一份兽肉。这是传统,即便是个人单打独斗获得的猎物,也要拿出来同大家分享,见者有份。
在寨子背后的山坡上放羊的兄弟三人看到了下面的热闹景况,即刻赶着牲畜提前收工回家,然后直奔场坝。
场坝上人声鼎沸,大家正忙着肢解分割獐子、花鹿、野猪等猎物。吉赞毕摩摇身变成一寨之王,站在高处坐镇指挥,维持秩序。而装束狂野的猎人们则事不关己地围坐在场边,一只小木碗盛着亮亮的酒,在他们中间递来递去。他们有说有笑,浅尝辄止,不像是喝酒,而只是用嘴唇抿一下,好似在做一种神秘但轻松的仪式。抿一下后又快速地用手掌心擦拭一下嘴唇接触的杯口,然后递给下一位。他们就这样谈笑风生、自得其乐地喝着转转酒。仿佛他们冒着生命危险去狩猎,目的不是获取野味食物,而是去玩一场追逐杀戮的游戏。他们看起来精瘦干练,身手敏捷,甚至有点神经质。事实上,他们的确如此。吉赞拉里发现,生活在高地上的彝人,无论男女,都长着相似的脸貌,平整的颧骨,高高的鼻梁,稍稍凸起的额骨,明亮的眼睛,轮廓格外分明。他们往往一个人的时候,显得忧郁冷峻,聚在一起时却个个眉开眼笑,好不快乐,判若两人。
“瞧,那是阿基叔叔。”吉赞拉伍指着一个猎人对吉赞拉里说。
阿基叔叔中等个头,古铜色的脸庞饱经风霜,显得很粗犷,又大又黑的眼睛却灵活闪烁,不失年轻人的朝气。他发现了侄子们,便露出洁白的牙齿,冲他们微笑,显得直率而友好。他同时发现了未曾谋面的吉赞拉里,一本正经地问道:“这个白嫩的小姑娘是谁,她怎么打扮成男孩子的模样?”
“他不是姑娘,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子汉!”吉赞拉伍呵呵笑答。
“哦,这么说他肯定有一副拳头大的蛋蛋了!”阿基叔叔挤眉弄眼地道。三兄弟个个忍俊不禁,相互簇拥着向阿基叔叔走去。
“你们怎么这么熟?他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他?”阿基叔叔盯着吉赞拉里连连问道。吉赞拉伍见兄弟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便懂事地把阿基叔叔拉到一旁说起悄悄话来。阿基叔叔边听边点头,嘴角渐渐往上扬,末了朝吉赞拉里招招手。吉赞拉里会意地走过去。
阿基叔叔摸摸他的头,说:“好儿子,白生生的,我喜欢。你呢,喜欢我吗?”
他点点头,显得很腼腆。他想起来,当天凌晨梦见的那个陌生人就是阿基叔叔,尽管穿着和相貌不尽相同,但他旁边也放着一付弓箭和一把长长的和矛差不多的三叉镗——几年后,他目睹这把三叉镗被阿基叔叔挥舞如行云流水。
“阿基叔叔,你知道老坪子在哪儿吗?”他冒昧而又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说的是他的老家。”吉赞拉伍追加道。
“哦——”阿基叔叔顿了顿,眯眯眼睛,“我想想,我想想——”
“那儿有一条河。”吉赞拉里又赶紧补充。
阿基叔叔慢慢睁大眼睛,深邃的瞳仁里霎时飘过几朵浮云——他无奈地摇摇头。看见弟弟的脸上突然腾起一片乌云,吉赞拉伍急切追问:“也没有听说过吗?”
“没有,没有,真没有。”阿基叔叔说着转过身去,眼神依然游离。没走几步,他又若有所思地回到沮丧中的吉赞拉里面前,取下自己脖子上一条粗陋的项链,项链底端挂着一对弯长的镶银獐牙。这是每个猎人都要佩戴的护身符。他一边调整项链的长短一边说:“初次见面,我得送你一点见面礼。这对獐牙,戴在我身上已经有十余年了,是最好的辟邪物,我想你会喜欢的。”说着直接给拉里戴上。
“哈,阿基叔叔好偏心,我们长这么大你还没有送过什么礼物,拉里兄弟才认识你,你就这么慷慨!”吉赞拉曲很不服气。
“急什么?等你的小鸡鸡会打鸣了,我送个金戒指给它戴上。”阿基叔叔冷不防地一把抓住吉赞拉曲的裤裆掂了掂说,逗得三兄弟笑逐颜开,你拉我拽地逃离而去。欢声笑语中,吉赞拉里又变得阳光灿烂,思亲之愁无影无踪。
夕阳西下,领兽肉的人渐渐散去。树枝铺成的垫子上留下最后一份兽肉。吉赞毕摩随后用一根藤条串上了这份肉。
“你们仨,给猪槽谷的奢布爷爷送肉去。”
吉赞拉伍二话不说,立刻接过东西带头往村北头跑去。
他们一口气跑到寨子的最北边,稍作休息后拐进了泽麓山和什陇山之间形似一条猪槽的山谷里。这里风景秀丽,宛如人间仙境。不多时,他们来到山谷中间的一条小河边,再溯河而上一小段,来到几间由原木和茅草建成的小屋前。一条浑身金色的长毛狗隔着围栏朝他们狂吠起来,声如洪钟,让人害怕。
“别叫了,金毛,是我们。”吉赞拉伍冲它叫道。
金毛果真不吠了,反而摇着尾巴跑来跑去,大加欢迎。
“是拉伍兄弟吗?”一个浑厚而平和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是的,奢布爷爷。我们给你送兽肉来了。”
奢布爷爷笑呵呵地小跑过来迎接他们。吉赞拉里原以为奢布爷爷是个耄耋老人,不料站在眼前的却是个十分硬朗的人,一点也不显老。
“我听说你父亲领养了一个汉地来的孩子,想必就是他了吧。”奢布爷爷摸摸吉赞拉里的头说。金毛也在他们身上嗅来嗅去,似乎在辨识他们的气味。
“是的,他叫拉里,比我小。奢布爷爷,你还有蜂蜜吗?”吉赞拉曲眨巴着眼睛抢道。
“没见过脸皮这么厚的小孩!”吉赞拉伍白了兄弟一眼。
“有有有,你们这么辛苦送肉来给我吃,我自然会拿蜂蜜回报你们。走,咱们进屋去。”
一进屋,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立刻让三个毛头小子感觉晕乎乎、飘飘然。
美美地吃过了蜂蜜,他们辞别奢布爷爷兴高采烈地归去。回到村北头的拐弯处回望,奢布爷爷的小酒坊已隐于暮色中的山谷。山巅上,红彤彤的晚霞静静地停留在那儿,遮住了夕阳的最后一片暖色花瓣。
“以后,你们什么时候想吃蜂蜜就什么时候来,我一定给你们留着。”
奢布爷爷送别时说的话一直在吉赞拉里的耳边萦绕。想不到这幽深可怖的山谷间,居然住着这么一个慈祥而又孤独的汉子,这让吉赞拉里久久难以忘怀。回来的路上他和两个哥哥一直在谈论这个酿酒师,但他们其实对其知之甚少。回家以后问了阿爸,才知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奇人。
原来,奢布爷爷看上去像个中年人,其实年纪已在60开外。他无家室,一直清心寡欲、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自己的世外桃源。然而,他因身世显赫,并有着传奇经历而被人津津乐道。他有王的血统,是一个早在一个世纪前就没落了的兹莫家族的最后一人。他在少年时代遣散了服侍他的为数不多却忠心耿耿的臣民,背上简单的行囊出游四方。据说他跨过无数的大江大河,翻过无数的高山峻岭,去过云南滇池边的诺苏部落,到过天寒地冻的雪域藏区,也曾作客遥远的纳西族王府,见过高高大大黄头发蓝眼睛汗毛倒竖不知是美还是丑的西方洋人,甚至在汉区的一个小镇上居住过好几年。他一路拜师学艺,精通木工、铸铁、绘漆、擀毡、制作铠甲和酿酒等技艺,同时也是编篾高手,还会制造笛子、月琴、口弦等多种乐器,自然也会吹拉弹唱。他靠这些手艺谋生。最后,他旅行到祖鲁坝,喝了村边山谷里的泉水,感叹这是他饮过的最甘甜的泉水。最终,这条终年潺潺轻响的小河留住了他浪迹天涯的脚步,他在河边搭了个草棚住下来,计划用这里的甘泉酿造出无与伦比的美酒。祖鲁坝的人们知道他的美意后,大家一起帮助他修建了酿酒坊。而扎剌部落的头人得知后,亲自前来送贺礼,并宣布他将永远受到扎剌家族的保护,像部落里的其他百姓一样,同时,只要他愿意,可天天做头人家的座上宾,甚至可以搬进扎剌庄园里,住上一辈子。但住在猪槽谷酿造美酒是他的目的,也是生活乐趣之所在。就这样,他成了扎剌部落的御用酿酒师。他辛苦酿酒给人们,向来不收钱财,只以物易物,多以五谷兑换,能保障他的生活所需便可。他给年轻人打造乐器也是分文不收,还乐意传授技艺。因而,他成了部落里第二个人见人爱的男子。当然,第一个是吉赞毕摩。
奢布爷爷在猪槽谷享受孤独的归隐生活已有二十多年。酒是他一直以来的最好的伴侣,当然,圈里吃着酒糟的猪和鸡,也算是他的朋友,还有那条吉赞毕摩从外地带来送给他的长毛狗。奢布爷爷刚来的时候,人们都想他应该娶个女人成个家,至少应该有人陪伴。于是乎,很多人都想成为他的媒人。包括阿罗头人也向他介绍过门当户对的年轻女子。但他一一谢绝。后来,人们中间一度流传他其实背着数不清的风流债,他在旅行途中有过太多的露水情人,到处播撒野种,最终招来麻烦,才逃到了这里。但是,这么些年过去了,也未见有人来纠缠过他。看来,传言归传言,孤独归孤独,奢布爷爷很享受当下的日子。
知道奢布爷爷到过很多地方,吉赞拉里又萌生向他打听故乡的想法。他想,下次再见他,一定要问问。
数日后的一个傍晚,吉赞拉里和家人受邀到阿基叔叔家作客。阿基叔叔家住在寨子的东端,坐在这个寨子历史上的第一座宅基地上,左邻右舍都是达西家族的人。除了他们,达西家的人也受邀前来赴宴。看来阿基叔叔家要大摆筵席。
“拉拉拉伍大大哥,你你收收收拾——”达西姆嘎老远就喊起来。
“放心吧,我早晚会收拾他们的。”吉赞拉伍潇潇洒洒地挥手打断了他。达西姆嘎立刻率领自己的众兄弟跑过来簇拥他们的王,把吉赞拉里挤开。
“这些调皮鬼,你们搞错对像了,拉里才是今晚的客人,快把他扶进去伺候。”阿基叔叔笑呵呵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众小孩一听,又一窝蜂簇拥着吉赞拉里进屋去,把他端端正正地安放在火塘边的客位上,然后撤离出去,就连两个哥哥也撇下他而去。他不知所措地坐着,脸蛋发红。旁边的大人们彼此寒暄问暖,没人留意他。过了好一会儿,两个哥哥又笑嘻嘻地从大人们中间钻出来。
兄弟,当客人有什么感觉?吉赞拉伍问。
他紧张兮兮地回道:我不当客人,我要和你们在一起。
“哈哈,看你害羞成这个样子。让开,我来当一回客人给你看看。”吉赞拉曲说着装模作样地在他旁边盘腿坐下,然后,清清嗓子,学着成人的声音朝对面正在把酒言欢的大人们道,“主人家,准备用什么来招待客人哪?是宰牛还是宰羊?”
“尊敬的客人,我们捉了只河里的大田鸡来招待你,不知你高不高兴?”阿基叔叔刚好从外面走进来,后面跟着两个人,抬着一只嗷嗷叫的肥乳猪。
“啊,高兴,高兴,够两个人抬的田鸡,天下谁人吃过呢!”吉赞拉曲正经八板地回敬。
叔侄俩的对话引发一屋子的人哄然大笑。
“这个家伙,油嘴滑舌的,先掇一坨猪粪给他闻闻。”人群中传来吉赞毕摩的声音,惹得大家又是一阵憨笑。
“言归正传。今天是我侄儿拉里第一次来我家吃饭,图个高兴,宰只小猪做菜,也表示我正式认下了这个侄儿子。”阿基叔叔笑吟吟地表达自己的心意,“拉里,要是你的毕摩阿爸对你不好,你就来做我的干儿子,我正愁着没儿子呢。我可以带你去打猎,你一定高兴——”
“住嘴,住嘴,你不要教唆我儿子。”吉赞毕摩赶忙掐断兄弟的话。大家又笑成一片。
阿基叔叔虽然是在开玩笑,但大家看得出来他真的为没有儿子而苦恼。他已经有三个女儿,渴望中的儿子却还迟迟没有生出来,因而他把最小的女儿打扮成一个男孩子,以提醒自己传宗接代的任务还十分艰巨。
吉赞拉里发现在这些快乐的面孔中间,夹着一张汗渍累累的脸,不时咧嘴露出洁白的牙齿朝他微笑,又瞬间面无表情,猥琐怪异。他衣衫褴褛,却还很年轻,是刚刚跟随阿基叔叔抬猪进来的人之一。
“那人是个娃子吗?”他抬肘碰碰吉赞拉伍,指指那人。
“不是娃子,是达西姆嘎家的奴隶乌留,最不老实的一个奴隶,别靠近他!”吉赞拉伍朝那个人嘟嘟嘴说。
“娃子和奴隶不一样吗?”他怔了怔。
“都是奴隶,但来自汉地的奴隶才叫娃子。”
“那么他不是汉人吗?”
“他是沦为奴隶的彝人。”
后来,吉赞拉里知道,乌留是一个被不争气的祖宗连累至此下场的可怜人。他的曾祖父年轻时嗜赌成性,又桀骜不驯,有一次和部落头人赌博,输光了所有财产后居然拿全家人做赌注。孤注一掷之后,全家人都沦为了别人的奴隶,肇事者随后自尽而去,但也没有改变事实,而族亲们也无力为他们赎身。几代为奴后,这个家庭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人。他六岁就被转手贩卖,又经过四次转手后,才到的达西家。如今,他已到该娶妻生子的年龄,按理,做主子的该给他娶个老婆,让他们加油生出一堆注定当牛做马的新一代奴隶,除非主子不想要更多的奴隶。然而,可怜的乌留骨子里有曾祖父遗传下来的叛逆基因,经常和主子顶嘴,甚至于在主子背后啐口水,或做一些下流动作,发泄私愤。而寨子里的男孩子们,不管是谁,只要被他遇见,都会被他无端欺辱谩骂一番,因此,那些胆小的孩子一看见他,扭头就跑。他这样胡作非为,后果可想而知——身上的鞭痕新旧交错,不计其数,更别指望得到主子的赐婚了。而他死性不改,内心里隐藏着无数锋利的猫爪,在主子们的脸上刮出更深的抓痕,不惜和枷锁脚镣作伴,不惜一辈子打光棍儿。
吉赞拉里起初不相信这个奴隶会如此大胆,但就在第二天,他就见识了乌留的厉害。这天上午三兄弟出牧穿过寨子外边的石墙时,正在附近的地边维修栅栏的乌留爬到石墙上面,平白无故地讥讽起他来。
“喂,小娃子,小鸡巴白白的小娃子,身上发霉臭的小娃子,你身边的这两个小主子晚上掏出他们的黑鸡巴钻你的嫩屁股没有?”
“臭奴隶,不想活了是吧?”牵着父亲的坐骑走在后面的吉赞拉伍怒火中烧,把马交给吉赞拉曲,捡起一块石头抡着胳膊朝对方迈了几步后又停了下来,因为对方也挺着胸脯朝他迎来了。他深知,正真打起来他定然不是这个成年人的对手,尽管他的个头已和对方一般高,但他还只是一根随风摇摆的嫰竹。
“来呀,打死我吧,我不会还手的。”乌留双手叉腰,歪着脑袋,活像个疯子一样叫嚣道,“哼,我才不怕毕摩家的人呢。”
“毕摩家的人只会可怜你,只有蠢人才会跟你这个无赖较劲。”吉赞拉伍丢掉石头,退到路上。
“哈哈,胆小鬼,比达西家的那些结巴鬼还胆小。哦,对了,达西姆嘎不是你的跟班吗,这个蠢货,他怎么能配当我的主子,总有一天我要活剐了他,把我身上的这些伤疤一道道还给他!”
“你的这张烂嘴巴总有一天会招来杀身之祸,我劝你管好自己的嘴,保命最要紧。”
“我就是想死,你去告密吧,把我刚才说的话一字不漏地告诉达西姆嘎,让他们家把我剁了,我好去见祖宗!”
“哈哈,真是条癞皮狗,比癞皮狗还癞皮狗,怪不得达西家也拿他没办法。”吉赞拉伍反倒被他逗笑了,摇头好一阵。
“算了,大哥,不要理他了,我看他不疯也快疯了,咱们走吧。”吉赞拉里却有些怕。
“对,不要理他了,他就是条疯狗。”吉赞拉曲也紧张起来。
可是这条疯狗不依不饶,继续站在石墙上居高临下地挑衅他们:“喂,叫拉里的小娃子,你给我记住了,以后可千万不要学我这般嘴硬,要不然,你的这两个小主子定会剁了你喂狗。”
“癞皮狗,你也给我记住,拉里不是娃子,他是我父亲的干儿子。只有你会被你的主子剁成狗食,剁成猪食,剁成稀巴烂,连鸡都不吃!”吉赞拉伍咬牙切齿,浑身的血再次往上冒。
“哈哈,你父亲在,他是干儿子;你父亲不在了呢,你们肯定把他当娃子使。”癞皮狗鼻子哼哼,十分不屑。
“随你怎么说,他都不会成为娃子!”
“怎么证明他不是娃子?”
“我说不是就不是。”
“空口无凭。”
“空口无凭,哼,空口无凭——”吉赞拉伍念叨着左看右看,突然盯住父亲的坐骑。
“拉曲,把马牵好。”他道,然后一股劲把拉里抱上了马背,“走,拉曲。”
前面有人牵马,后面有人跟随,吉赞拉里抓紧马鬃,抬头挺胸,俨然成了一个小主子。石墙上面的癞皮狗看傻了眼,终于哑口无言。他知道,再老实的娃子也不可能被允许骑主人的马,他自己长这么大,只有给主子牵马备鞍和喂马的份,从不被允许骑马,就连歪蹄子的母马也不许他跨上去。
走了一小阵,吉赞拉伍回头道:“癞皮狗,这下相信了吧?”
癞皮狗不做声,乜斜着鄙视的眼睛,翘噘着一张猪嘴巴,伸出三个手指做了一根抽象的鸡巴送给他们。
“嗯熟——”三兄弟声形并茂地齐齐报以相同的手势。
“等着瞧吧,总有一天,奴隶和娃子们会翻身骑在你们这些吃人不吐骨头的主子头上。”癞皮狗说完转身而去,不想一头撞在了他的主人——达西姆嘎的父亲身上。
“啪——”同样刚烈的主子咬牙切齿地给了他一记不同凡响的耳光,有如破竹之势,打得他晕头转向。
“哈哈——自讨苦吃的家伙,彻头彻尾的大无赖,活该!哈哈——”三兄弟捧腹大笑,幸灾乐祸。吉赞拉里甚至笑晕了,像一条软绵绵的布袋从马背上滑了下来,令大家又乐呵一阵。
三兄弟乐呵的日子,还在继续。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一家又陆续受邀到几户族亲家里作客,吃香喝辣,十分愉快。这让吉赞拉里感觉自己成了吉赞家族的宠儿,甚至整个寨子的人都对他关爱有加。
这样舒心的日子里,早晚读经,白天放牧,成了三兄弟的分内之事,天天如此,雷打不动。但读经有厌倦的时候,放牧也有偷懒之时。
“谁去把羊赶回来?”吉赞拉伍懒洋洋地躺在草坪上,巴望着两个弟弟。
两个弟弟谁也不吭声,不约而同地把目光瞥向别处。
“要不,咱们三个来猜拳,谁输谁去?”
这个办法受到两个弟弟的赞同。
接下来,吉赞拉里见识了有别于“石头剪刀布”的一种猜拳:先通过“手心手背”方式决出第一位胜者。剩下两人再进行猜拳,这种猜拳叫做“迟”:双方随意出大拇指、食指和小拇指中的一样。大拇指代表树桩,食指代表木棒,小拇指代表蚂蚁。小拇指赢大拇指——蚂蚁吃掉树桩;食指赢小拇指——木棒碾死蚂蚁;大拇指赢食指——树桩粗过木棒。在往后很多跑腿的事情上,他们总是用这种方式决出输者去执行。如果父亲没有外出,他们还要猜拳决出输者专门牵放父亲的坐骑;来回的路上,也要猜拳,谁赢谁骑马。
寨子里每户人家都有小孩在放羊,当这些高矮不一的儿童聚在一起时,吉赞拉伍就成了他们的王,什么时候斗带柄的橡果陀螺,什么时候玩规则各异的石子游戏,都要看其心情,总之,大家对他一贯唯命是从。这是因为吉赞拉里在他们中间个子最高,更因为他的毕摩父亲在寨子里同样是无冕之王。但住在寨子东头的奥罗家的七个虎头虎脑的堂兄弟例外。他们对吉赞拉伍这个孩子王敬而远之,背地里嗤之以鼻。他们还凭着人多,经常欺负弱小的孩子。不过,吉赞拉伍会罩着这些可怜巴巴的孩子。
吉赞拉伍再次和奥罗家的毛头小子们相遇时,决定兑现对达西姆嘎的承诺了。
“奥罗家的鼻涕虫们,给我站住,”他雄赳赳地领着两个兄弟拦住他们的去路,“不久前,你们中的谁扯过达西姆嘎的头发?”
奥罗家的小孩们畏畏缩缩,没人敢站出来。
“怎么,又都没种了啊?奥罗拉底,你最老实了,你说,是谁?”他冲着奥罗家最小的那个小孩叫道。
奥罗拉底遥摇头,怯生生地躲到最大的哥哥奥罗呷比的背后去了。
“看来,奥罗家都生了些孬种。好吧,这次就这么算了。再有下次,你们个个都得挨揍。”
吉赞拉里的老大义气再次在孩童们中间产生膜拜效应。当然,在奥罗家的孩子们眼里,他不过是以大欺小。
一天,吉赞拉里一个人在路上和奥罗家的几个孩子相遇。他们在他背后悄悄说:“长得白生生的,一看就知道是山下汉人的小孩。白白的汉孩儿,白孩子——”
从此,寨子里的孩童们背地里都叫他白孩子,就连有些大人也这么叫。起初,奥罗家的小子们也只敢远远地在他背后弱弱叫上一两句。他根本不在乎他们这么叫,也不相信有小孩敢欺负他,因为他有个与妖魔鬼怪打交道的人人敬畏的阿爸,连部落领主也礼让三分的阿爸,还有两个依仗父亲的威望而在孩童们中间呼风唤雨的哥哥。但奥罗家的小子们无视吉赞拉伍之前的警告,得寸进尺,最终明目张胆地当着他和两个哥哥的面挖苦他,阴阳怪气地连喊他白孩子,仿佛在唱一首讽刺的童谣。鹤立鸡群的吉赞拉伍怒气冲冲地跑过去,再次挡住他们的去路,以老大的姿态,轻轻松松地吓唬他们:“此番我当你们是在开玩笑,若有下回,我一定会叫我父亲念最厉害的咒经,让你们七窍流血,不得好死!”
奥罗家的小子们似乎被这句话威慑住了,个个默不作声地撤退而去。但是,他们并没有真正买账。没过多久,他们再次找茬生事,彻底惹毛了吉赞拉伍。
事情起源于对一坨冬天的干牛粪的争夺上。正在野外放牧的吉赞家的三兄弟,同往常一样,以猜拳游戏决定谁去捡那些可以做肥料也可以作燃料的干牛粪。输了的吉赞拉里背着竹篓独自去丛林里捡牛粪时,遇到了同样来拾牛粪的奥罗家的小子们。其中一个冲过来,不由分说夺去了他刚要去捡的牛粪,并叫嚣道:“吉赞家的臭娃子,别在这儿捡我家的牛粪!”
后方的两个哥哥听到奥罗家小子们的嚣张话,立刻冲了上去。
“找死的奥罗家的小子们,你们犯了两个错误:一,拉里是我的兄弟,不是娃子;二,这里的牛粪不一定是你家的牛拉的,除非你叫它它能答应你!就凭这两样,我就可以叫我父亲念咒经了!”吉赞拉伍故伎重演,想再次唬住他们。
然而,奥罗家的小子们不再畏惧,他们团结一致,毫不退缩。他们的老大奥罗呷比说:“不要再说笑人的话了,世人都知道,吉赞家的毕摩什么道场都能做,就是没有咒人的法力。我敢说,你那被人捧得高高在上的毕摩老爹肯定也没有什么咒经吧。”
“谁说的,谁说吉赞家的毕摩没有咒人的法力?”吉赞拉伍恼羞成怒。因为对方道出了实情。
“好吧,那你去把你家的咒经拿来看看。要是你能拿出来,我吃你的屎!”奥罗呷比也气势汹汹。
“先吃我的拳头再说!”吉赞拉伍说着往前一站,挥拳要打。两个弟弟也果敢地跟了上去,握紧了小小的拳头。奥罗家的小子们照样不示弱,一齐围上来。这个时候,吉赞拉伍犹豫了,他明白,他虽有个子优势,能一顶二,但对方人多,真正干起来还指不定谁输谁赢呢。双方势均力敌,谁也不敢先动手。对峙了一会儿,奥罗呷比松懈下来,说:“是男子汉就公平对决,敢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吉赞拉伍也解除了战斗戒备,“怎么个公平法,你说。”
奥罗呷比眼珠子贼溜溜地扫视了一遍双方全员,很快面露狡黠之色,道:“让你家的拉里和我家的拉底摔跤,他俩个头相当,体格相当,三盘两胜,公公平平,怎么样?”
糟糕!吉赞拉里的心咯噔一下落了下去。这倒不是他怕对方,而是他根本不会摔跤。他曾被一个可恶的小主子摔来摔去,但没有从中学到一点摔跤之术。
“好,就这么干!”吉藏拉伍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自己的小兄弟是否会摔跤。
其余人散开,只留下比赛的两人。奥罗拉底虎视眈眈,盛气凌人。吉赞拉里战战兢兢,心头打鼓。
奥罗呷比和吉赞拉伍一边充当教练,一边充当裁判。其余人怂恿着,催促着,吆喝打架。
奥罗拉底已经抱紧了吉赞拉里的腰。好吧,事已至此,只有硬着头皮应战了,吉赞拉里想。
结果毫无悬念,奥罗拉底轻轻松松赢了白嫩娇柔的吉赞拉里,就像摔一具稻草人一样毫无费力。
“这不公平,”吉藏拉伍懊恼不已,“我家的拉里原来不会摔跤。”
奥罗呷比倒还正直,说:“那就等你家的拉里学会摔跤后再较量,这样吧,明年的最后一天,咱再来一决高下,如何?”
吉藏拉伍看了看因落败而满脸羞愧的小拉里,咬牙切齿地说,好吧,咱们等着瞧!
一言为定!对方答。
若干年后,当吉赞拉里成为一方跤王而名声鹊起时,他打心里感谢今天的这个约定。
傍晚牧归时,吉藏拉伍一卸下装满干牛粪的竹篓,便闷闷不乐地去问父亲,为什么吉赞家的毕摩没有咒人的经书,会咒人的毕摩人人都害怕,多威风。
“谁说念咒经的毕摩人人都害怕?”正在收拾行头准备到同寨的某户人家做法事的吉赞毕摩漫不经心地说,“我就不怕,再能咒的毕摩在我面前都会变成哑巴。”
“可别人都说吉赞家的毕摩没有咒人的法力,太没面子了!”吉藏拉伍满腹委屈。
“为何这样说?”吉赞毕摩这才感到孩子们也许被什么人刺激了一下,“你们今天是不是遇到什么人了?”
吉藏拉伍和盘托出和奥罗家的孩子们争斗的事情。吉赞毕摩听后哈哈大笑,摸了一遍三个儿子的“天菩萨”,然后道:“好样的,好男儿就该有这样的骨气。”接着,他又严肃地给他们讲道:“吉赞家的毕摩不咒人,只咒鬼,但这不是说我们就不懂咒人经,我对《狐血经》、《狗血经》、《蛇血经》、《虎血经》、《鹿血经》等等用各种动物鲜血抄写的咒人经了若指掌,但这些经书是邪恶的,不能放置家中,不能带进别人家里,不能越过人的头顶,毕摩之外的人忌触摸,咒人的法事也只能在户外进行,而且念咒人经的毕摩不能做驱邪除秽、消灾祈福等善性祭祀。换言之,那些咒人的毕摩,有不解之仇的人才会需要他们,他们因此穷困潦倒,总是干巴巴地期望着怀恨在心的人前来约请。而我们,只念驱邪除秽、消灾祈福的经,但只要是诺苏人,家家都需要,人人都需要,咱们家的门都要被挤破了不是?我们广受尊敬,衣食无忧,全因我们是“没有咒人法力的毕摩”。你们说,你们是想做守穷而人人害怕的毕摩,还是想做富有而人人尊敬的毕摩?至于和奥罗家的小子们的摔跤约定,你们得全力以赴,不然,以后在其他孩子中间,你们何以立足,对不对?”
吉藏拉伍最终全盘释然。他对吉赞拉里说,兄弟,听见了吧,你得使劲儿。
从那以后,他们放牧时不再捡干牛粪,不再嬉戏打闹,栽培注定成为摔跤手的吉赞拉里成了他们的头等大事。吉赞拉伍是教练,而吉赞拉曲当仁不让地做了陪练员。甚至早晚诵读经书的间隙,吉赞拉伍也不忘训练弟弟,时常叫拉里背着他绕着院子跑几个来回,以此锻炼力气。自然,奥罗家的小子们也在加急训练着注定成为摔跤手的奥罗拉底。
下次我一定赢了奥罗家的鼻涕虫,让他也尝尝像稻草人一样被摔的滋味。吉赞拉里一直如此自我鼓气。
六
几场小雪过后,农历猪年的春天来到了尧郎高原。漫山遍野的杜鹃花渐次绽放,仿佛无数衣着艳丽的少女突然从死气沉沉的树林里花枝招展地钻出来,随风欢笑曼舞,娇艳欲滴。祖鲁坝四周的丛林里更是繁花似锦,分外妖娆。
每年的这个季节,家家户户都要选择吉日做一场不需要毕摩主持的叫“转头”的祭祀。这种祭祀非常简单,根据情况用一只羊或一只乳猪再或一只鸡作为祭品,在全家人的头上转九圈后宰杀祭奉先祖,以换回家人的灵魂,求得平安。
“今天是羊日,天气又好,晚上我们家要‘转头’,早点收工。”吉赞毕摩对出牧的儿子们说。但当晚临事之际,吉赞毕摩却遇到了难题。因为只有直系亲属才能坐在一起“转头”,因此,要不要让干儿子拉里和他们一起做这场祭祀的问题难住了他。他想,一起“转头”,怕得罪祖灵;反之,又怕伤了干儿子的心。最后,他不得不向妻子征求意见。妻子说,既然你把他当成了儿子,就必须一起做。他说,没有血缘关系,不妥吧。妻子反驳说,我和你也没有血缘关系呀,但命运拴在了一起,就成一家人了不是吗?吉赞毕摩顿悟了,沾沾自喜地说,我真是娶了个接近圣人的好老婆啊!
宰牲祭祀,自然要邀请左邻右舍前来用宴。就在邻居们无比诧异的目光中,吉赞拉里和家人们坐在一起做了“转头”仪式。从此,祖鲁坝的人们对吉赞毕摩和其养子之间的父子关系更加深信不疑。而对于吉赞拉里,如果此前他对自己与这个家庭之间的关系还存有一丝疑虑的话,那么,自此,他的心就彻底贴在了这个家庭的每一个人身上,再也无法剥离开来。但是,他仍然没有放弃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愿望,尽管他有了个超越血缘、牢不可破的家庭。
“转头”之后不久的一个下午,吉赞拉里嗫嗫嚅嚅地请求两个哥哥早一点收工回家,然后带他去拜访猪槽谷的奢布爷爷,向这个脚最长的人打听他的故乡老坪子。但遭到了二哥吉赞拉曲的拒绝。
“几天前才和我们一起做了‘转头’,今天就想离开我们,是不是不想做吉赞家的人?”
“不是。”
“是不是我们对你不好?”
“不是。”
“那为什么?”
他无言以答。只好看向大哥。大哥朝他耸耸肩,冷冷地道,兄弟,奢布爷爷的命还长着呢,以后你会经常见到他的,不急这一时。他不声不响地埋头坐下,双手抱腿,膝盖顶着下巴,眼里泛着点点泪光,十分委屈。
吉赞拉伍感觉自己的话有点不近人情,走过来安抚兄弟:“你是吉赞毕摩的儿子,无论何时,无论何地,只要自报家门,人人都会以礼相待,更不会受人欺负。你就安心跟着我们吧。至于你的老家,我们会尽量打听的。我说过,等我们长大后,会带你去寻找。难道你不相信我吗?”
他又露出了笑容,连说相信。
一只布谷鸟孤单单地绕着寨子鸣叫了一个下午,这年的第一场春雨紧随而至。雨过天晴,人们开始在苏醒的土地上动起来。
一个下午,扎剌头人家的使臣从祖鲁坝打马而过,留下口谕:明日头人家开耕播种。
次日天麻麻亮,祖鲁坝每户出动两个劳力或一个劳力加一头耕牛,你呼我应地赶往什陇山的扎剌庄园,为头人家服上两天劳役,有的富裕人家则纳银代役。可是吉赞毕摩家既不出力,也不出钱,好像事不关己。
“阿爸,阿基叔叔家都去给头人家劳动了,为何我们家不去?”吉赞拉里觉得很奇怪,问道。
“因为我是头人家的当家毕摩,头人早就免除了我们家的劳役。”阿爸说。
知道阿爸在部落里享有这等待遇,吉赞拉里心头的安全感倍增。他想,怎么也得找个机会单独走一趟远门,试试作为吉赞毕摩的养子,是否真的畅行无阻。
服完劳役回来,祖鲁坝的人们接着耕种自家的土地。但吉赞毕摩家的土地一直搁着没动,像被懒惰的主人遗忘了一样,被其他翻耕如新的土地嘲笑。见阿爸阿妈整天不慌不忙,吉赞拉里又禁不住地提醒道:“阿爸,阿妈,别人家的地好像都种完了。”
“别担心,儿子,我们家的地一天就能种完。”阿妈自信满满地说。
“这么多土地,光凭咱们一天就能完成?”吉赞拉里不以为然。
阿爸神秘一笑,道:“等着瞧吧,儿子,到时候你会大开眼界的。”
翌日清晨,吉赞拉里在一片嘈杂声中醒来。“出什么事了?”他光着身子一磆碌爬起来从门缝里往外一探,发现众多的人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像蚂蚁一样搬运肥料和种子。
“快起来,快起来,老乡们都来帮咱们家种地了。”他喊醒还在死睡的两个兄长。
“嚷嚷什么,他们年年都要来帮忙的。”吉赞拉曲很不耐烦地道。
见哥哥们毫不在意,他立马穿上衣服,自个儿爬到碉楼顶上朝寨子四周探望。晨色熹微中,那些剩下没种的土地上都有密密麻麻的人在劳作,驱牛犁地的吆喝声此伏彼起,十分繁忙。
“阿提哥哥,快下来,我们去地里看看。”依箩妹妹站在大门旁冲他招手。
他下楼时碰到正在取农具的阿妈,便问这么多人都是请来的吗。阿妈告诉他,这些人都是自己来的,阿爸到同寨的老乡家里主持祭祀时从不收取报酬,老乡们便主动包揽下他家的重要农活,以此作为回报,而且已经成为传统。
看来,毕摩的家庭确实不需要奴隶,他想。然后牵着依箩妹妹从一块地奔向另一块地,看了一拨又一拨自带农具前来帮忙的人。最后,他们来到最远的一块地里。阿爸先于他们到达这里,正和老乡们打招呼。
这时,来了一对年轻夫妇,带着一大一小两个十分乖巧的女孩。他们是舒古家的“安家娃子”——经主子婚配成家单独生活的奴隶。这个家庭祖上五代都是舒古家的娃子,现在,他们已完全被同化,并随主子姓,成为“汉根彝人”。他们大概是被主子派遣前来帮忙的,也有可能是自己主动而来,因为他家偶尔也会请吉赞毕摩做做祭祀。
“噢,舒古阿发,你家的好意我领了,但来帮忙的人够多了,你瞧,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吉赞毕摩走过去说。
“毕摩,我们舒古家的事你帮过不少。你家有事,舒古家理当也来帮忙,为何总是拒绝?”
“呵呵,阿发兄弟,你多虑了。就几块地,不需要这么多人。回去吧,需要你家帮忙的时候,我会通知你的,回去吧。”
……
费了好一番口舌后,吉赞毕摩终于把舒古阿发一家打发回去了。不久,舒古家又派了两个人来,但这回来的是舒古家的两个少爷。其中一个笑呵呵地道:“毕摩哦,真没想到你如此固执,守家规竟守到这种地步!”
吉赞毕摩莞尔一笑,只说了句“谢谢你们来帮忙”。
仅仅一天,老乡们就把吉赞毕摩家的土地全部耕种完了,不剩一点边角。这让吉赞拉里感到,吉赞毕摩也是个头人,只是他的权威仅限于祖鲁坝。
春深时节,寨子四周的地里一片绿油油。这个庄稼节节高长的月份,也是作为神职人员的毕摩们最忙的时间。按照惯例,吉赞毕摩要住进扎剌庄园一段时日,选择良辰吉日为头人家做完该做的各种祭祀,履行当家毕摩的职责。其余时间,不是到四面八方的百姓家里做祭祀,就是在家里接待前来占卜算卦的人,一刻不得闲。人们只要看一看撑开晾晒在他家院里院外的数不清的羊皮和满天飞窜的苍蝇,闻一闻充满整个寨子的膻味儿,就知道该是吉赞家的孩子们吃羊肉吃得想吐的时候了。
白昼渐长,牧归后还有较长时间天才黑下来。吉赞拉里开始寻思如何溜走。一日牧归后,他终于狠下决心,趁机不辞而别,踏上了只身一人出走的冒险之旅,这是他平素的心愿,尽管他只是去拜访几公里外的山谷里的奢布爷爷。
他一路飞奔,穿过遮天茂林,汗流浃背地到达奢布爷爷的酒坊。路上只遭遇几只松鼠和一只小猕猴,有惊无险。
山谷里鸟语花香,流水潺潺,蛙声四起,偶尔夹杂几声犬吠。面对不速之客,奢布爷爷热情依旧,心存几分疑虑。
“孩子,你来这里你阿爸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我偷偷溜出来的。”
“这可不好。嗯,想必你受欺负了。”
“没有,我是专门来看你的。”
“真没有?”
“没有。我来向你打听一个地方。”
“你的老家吗?”
“嗯,我老家叫老坪子。你应该知道。”
“我是去过很多地方,但没去过老坪子,也没有听说过。也许,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只是你还没有遇到他。”
“哦——”他失望地站在奢布爷爷的居室中央,目光漫无目的地怀顾着四周。他看见门内一侧的墙壁上横搭着一块木板,上面放着笛子、陶笛、月琴等各式各样的乐琴;木板下面钉着一排木钉,挂着众多的酒葫芦和其他器具。
“哦,我还有蜂蜜。”奢布爷爷笑眯眯地道,以为他在搜寻这东西。
“今天不想吃,下次吧。下次除了要吃你的蜂蜜,还要听你弹琴,好吗?”他收回目光,振作精神。
“没问题,随时欢迎你。”奢布爷爷笑呵呵地摸摸他的头,把他拉到火塘边坐下,然后安慰他说,“孩子,你安心吧,好好和吉赞家的人相处,他们都是非常厚道的人,遇上他家对于你是不幸中的万幸。在这数也数不清的山中部落里,富有却拒绝占有奴隶的,也许仅此一家。你说,你不觉得是上天在垂怜你吗?”
“是的,我命好,遇上了一个善良的大毕摩。”他说,同时心底的另一面涌上一丝不安,“爷爷,如果我阿爸不做毕摩了,会不会把我当做娃子使唤,或者卖掉?”
“怎么会?你阿爸没有奴隶,和他的毕摩身份没有关系,而是另有原因。难道没人告诉过你吗?”
“没有。我只知道阿爸是毕摩,什么事情都有邻居帮忙,用不着奴隶。”
“你阿基叔叔不是毕摩,但他家也没有奴隶。你就没想过这其中有什么缘故?”
“有什么缘故,奢布爷爷请您告诉我。”
奢布爷爷告诉他,事实上,吉赞家祖上好几代都有过不少的奴隶,后来不许有奴隶的家规,出自吉赞毕摩的爷爷的爷爷临终前的一个遗嘱。个中缘由是这个爷爷有一个非常忠厚的男性奴隶叫阿车,阿车不仅忠厚老实,还救过他三次命:一次是他在狩猎途中被一窝狼攻击,幸亏阿车及时解围;一次是他在山上伐木时不小心踩滑坠下深渊,幸好阿车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还有一次是他骑马过一条涨水的大河时连马一起被冲走,是阿车冒死投入河中救了他。因此,他十分感激这个命中贵人,临终之际留下两个遗嘱:一是要求子女赡养已是迟暮之年的阿车,将来阿车过世时给予厚葬;二是自此之后他的后代永不再买奴隶,以偿还他欠阿车的三条命。他的后代们一一兑现了他的遗嘱,直到今天仍然虔诚遵从。
“这下,你该放心了吧。”奢布爷爷最后说。
“嗯,看来,我不是没有问对人。”他笑容满面地道。心头其实想,也许阿基叔叔和奢布爷爷都知道老坪子在哪里,只是出于什么考虑而不说实话。
“走吧,趁天还没有黑,我送你回去。说不定你阿爸他们这会儿正四处找你呢。以后,千万别一个人跑出来,小心遇上强盗。”
“我大哥说,我是毕摩的养子,没人敢抢我。”
“你大哥和你一样,都是不经世事的孩子,别信以为真,山上的强盗六亲不认,连部落头人都要提防着他们,何况区区一介毕摩。”
“哦,记住了,爷爷。”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自己差点酿成大错,便乖乖走在前面归家去。
果不其然,半路上就遇到了追寻而来的吉赞毕摩两兄弟。两人手持长剑,备着松明火把,如临大敌。吉赞拉里心理上作好了被责骂的准备,哪知吉赞毕摩非但没有责备,反而很欣慰般地说:“懂事的孩子就该这样,该回家时就回家。”只有阿基叔叔戏谑道:“这路边有长着人脸的母猴专门诱拐男孩子,它们和人贩子是一伙的,我以为这个时候你正吃着甜甜的猴奶呢。”阿基叔叔的奚落他全盘接受。他庆幸自己心头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之苗及早被掐断,同时决心今后不再问东问西,一定和哥哥们寸步不离,假如哪天他又一个人失踪了,那必定是一去不回了。
七
今天,住在祖鲁坝的吉赞家的后代们依然口口相传先辈的起源故事。
故事还能追溯至第一个到达这里的人,这个人叫吉赞。显然,他的名字成了后代们的姓氏,而他在那一长串足够一个人背负的父子连名的家谱中处于中间环节。相传这个叫吉赞的人年轻时在一次漫长的迁徙途中,慎重或者轻率地挥舞长矛远指尧郎高原之上的某座青山,然后带着一家老小来到半山腰上的一块平坝,搭了几间马马虎虎的茅棚住了下来。因为他是个毕摩,能掐会算,人们便以为他居住的地方必然是风水宝地,因而没过多久,这座山上便人烟四起,村寨遍布。自然,他的茅棚庄园里也很快就子嗣如烟,人满为患,多数男子都世袭成为毕摩。他们不断拓土开疆,把寨子建得越来越大,并取名为祖鲁坝。不久,这座青山也有了个好听的名字叫泽麓。
可是,几个世纪之后,这些毕摩的后代失去了这块风水宝地,因为一卷经书引来了一股祸水。
“就是这卷,看,就是这卷经书,它是我们的制胜法宝,它让我们比别的毕摩更受欢迎,成为毕摩中的毕摩!”
一天早上,吉赞阿迪从自己的卧室里提出一个大皮囊,把三个儿子叫到院坝上蹲下,自己则慢条斯理地盘腿而坐,然后从皮囊里取出一卷用红绸包了好几层的厚厚的羊皮经书放在盘腿之上,小心翼翼地铺开来让其舒坦地沐浴阳光。
吉赞拉伍煞有介事地移过来把头伸进父亲的怀里,浏览着密密麻麻的文字,好奇十足。他见过这卷经书,但不知道它是件宝贝。吉赞拉曲却关心另外的事,他盯着父亲那张自我陶醉无比骄傲的铜色面孔,问:“什么是毕摩中的毕摩?”
吉赞毕摩一时语塞,瞪着双眼思忖了一下,说:“头人家的当家毕摩就是毕摩中的毕摩。你们的父亲,我,就是强大的扎剌头人家的当家毕摩,走到哪里都被奉为上宾,尊贵吧!”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成为头人家的当家毕摩呢?要有很厉害的法力吗?”吉赞拉曲追问。
“扎剌部落毕摩众多,人人都说自己有法力,但为什么头人家的当家毕摩是我,而不是别人呢,答案就是这卷经书。”吉赞毕摩神气活现地指指怀里的经书,“而这经书,只有我们家有。”
“阿爸,什么经书这么特别?”一旁的吉赞拉里也问起来。
“说来话长,且听我慢慢道来。”吉赞毕摩轻柔地抚压着经卷的边角,宛如在擦拭一件人间不可多得的珍宝,“它叫《吉赞家的祈福经》,其实叫《祈福经》也就对了。当然,再差的毕摩都有一部《祈福经》,但他们的《祈福经》都相同,而且非常普通,只有我们家的《祈福经》和别的不一样,因为它是咱们家族的第一代毕摩创作的经书。这部经书通篇妙语连珠,饱含人生哲理,汇集了祖先们的光辉思想,充满智慧与灵性,念给痛苦的人听是安慰,念给快乐的人听是告诫,句句灵动如飞禽走兽,静默似日月星辰,超乎常人的想象。它是独一无二的,是我们家世世代代薪火相传的宝物,给我们家带来荣耀,还有地位和财富……”
按吉赞毕摩的话说,这部经书虽然是孤本,但这不是它真正的神秘所在。此经最初刻在近千片木简上,木简连缀成卷后有近百斤之重,毕摩无法把整卷经书带在身上去做祭祀,每次动用时,只能随机抽取其中的一小部分去念诵。后来,此经誊抄在羊皮纸上,并按照仅留一件的祖规,烧掉了竹简本。相比之下,羊皮卷携带方便多了,但每次只诵读其中一部分的习惯被传承了下来,最终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又一祖规。而这样的规矩长久地保护了它独一无二、不可复制的地位。到了今天,这卷家传经书越显神秘,只有部落的公祭大典和规模较大的家庭祭祀上才会使用,而且每一次仍只诵读随机翻开的几页,外人不可能听过完整版,就连吉赞家族的其他毕摩也不例外。
“是的,这才是它的特别之处。无论我有几个儿子,也不能人手一卷。以后,只能传给你们当中最优秀的那一个。”
“这么说,它一定比萨河湾俄狄毕摩家的瑟符还珍贵了!”吉赞拉伍道。
“咦——那当然了!”吉赞毕摩偏头扬眉,一脸不屑,“瑟符虽然被说得很神,但并不稀奇,咱们的经书才是真正的举世无双……”
“瑟符是什么东西?”吉赞拉曲很好奇。
“瑟符是毕摩最厉害的法器。”吉赞拉伍说。
“嗯——没见过——”吉赞拉曲摇摇头。
“我也只是听说过。”吉赞拉伍道,“父亲,你见过吗?”
“我当然见过。瑟符指的是不该长角的动物长出的角,包括人。人们认为这种奇怪的角附有神力。据说毕摩用它作驱鬼除魔的法器使用时,如虎添翼,能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因而被视为毕摩的神器。”吉赞毕摩放下自己的宝贝经书,又滔滔不绝地讲起人家的瑟符来,“人角、马角、狗角、猪角等等,这些不该有的角都是可遇不可求的瑟符。萨河湾的俄狄毕摩家的确有一根马角瑟符,据说是长在一匹母马头上的,我见过一回,差不多只有我的中指这么长,像小牛犊的角,很丑。但到底有没有魔力,我可没有见识过。咱们也不稀罕他什么瑟符。咱们的经书比这些东西宝贵上百倍呢!”
吉赞拉曲又问:“咱们的经书有法力吗?”
“傻蛋,经书怎么会有法力呢。”吉赞拉伍翻了个白眼,“法力是毕摩的本事,是修炼出来的。是不是,父亲?”
“呵呵,法力这东西,等你们成为真正的毕摩后会明白的。”父亲笑笑,“你们现在只管念好经、学好知识就行。说说,你们仨都知道些什么,看看目前哪个更优秀。哦,拉里就算了,因为他不会成为毕摩。”
吉赞拉曲又有了问题:“拉里已经和我们一道做过了‘转头’,成了一家人,还不能当毕摩吗?”
“毕摩为世袭,有其源流谱系。俗话说,世袭的毕摩诵经字正腔圆,无源的毕摩诵经荒腔野调,没人信服半路出家的毕摩,因此,拉里即使会念经做法,也没有人会约请他的。”吉赞毕摩顿了顿,摸摸吉赞拉里的头,“不过,我可以教你扎草偶、做泥塑、布道具,让你成为哥哥们的助手。当然,我更希望你成为一个摔跤手,一个正真的英雄,比头人身边的那些武士更厉害。”
“听见了吗?拉里兄弟,你要好好练习摔跤,长大了做一个英雄。而你的英雄路,要从摔翻奥罗拉底开始。”吉赞拉伍摆出师者的架势。
“嗯嗯——”吉赞拉里狠命点头。
“那么,想成为毕摩的两个,除了念经做法,你们还懂什么?”吉赞毕摩放下手中的经书开始考问。
“我能讲吉赞家族的来源。”吉赞拉曲抢先而立。
“好,道来听听。”
“吉赞家的祖先叫仑吉,仑吉有六个儿子,六个儿子又有诸多儿子。后来,父亲的名字成了子女的姓氏,名叫仑吉的先祖就有了姓氏各异的一群子孙。这些子孙共有一个家族名称,便是仑吉氏,俗称仑吉六子,我们吉赞毕摩家就是仑吉氏的一支。对不对?”
“对,说得好!”吉赞毕摩点头赞许,“可是人人都知道自家的来龙去脉,所以,光知道这些还远远不够。”。
“当然,当然,我不光知道这些,”吉赞拉曲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还会讲开天辟地的故事、神人支格阿尔的故事。”
“好,也讲来听听。”
于是,吉赞拉曲又伶牙俐齿地一口气讲了创世史诗《勒俄特依》中的好几个神话故事。
“好啦好啦,这些故事,我可以讲一天一夜。”吉赞拉伍很不耐烦,也想亮亮自己的学识。
“哦,那你会什么?”父亲说。
“我会背家谱,还能背诵整卷《勒俄特依》呢。”吉赞拉伍自信满满。
“哈哈,不错。优秀的毕摩,不但要精通各种祭祀道法,更要尽量多地掌握方方面面的知识。当然,成为一个人人敬重的大毕摩,最终要靠品德。”吉赞毕摩一边小心翻晒经卷,一边乐呵呵地说。事实上,在远远近近的许多部落里,吉赞毕摩的言行举止之所以被大家奉为圭臬,是因为他有广博的知识和高尚的品德,而不是凭那一卷特别的经书。
又一个早晨,当吉赞拉里双手抱胸,俨然巡视于摇头晃脑地念诵经书的两个哥哥周围,例行监督之职时,吉赞毕摩却在一边埋头鼓捣辛苦采集来的花花草草,配制药方,对儿子们的学经之事不闻不问,甚至一再叫他们小声点,别打扰他。在吉赞拉里看来,这多少有点自相矛盾。
空气中浓重的草药味渐渐弥漫开来,呛得两个莘莘学子直捂鼻子,无法忍受,最后干脆放下经书,借口去撒尿就不回来了。吉赞拉里则对阿爸的活计产生兴趣,顺势跑去给阿爸当帮手。
“要我说,汉人发明的东西多如牛毛,但只有一样最神奇,”吉赞毕摩娴熟地用掌心掂量着剁碎的屑末,啧啧称奇,“就是这东西,草药。我们彝人也有草药治疗法,但药材有限,配方更少。汉人所用的药材和配方却多得数不清。”
吉赞拉里见过很多毕摩,但只有他的阿爸懂草药,便问阿爸是怎么知道的。阿爸说,他从一个汉人郎中那里学到了这些神奇药方。
原来,山下的汉佃区有一位被清廷流放的李姓郎中,据传他家祖上最厉害的郎中,从病人贴身衣物上抽一根丝线,带去让他看看、嗅嗅,就能断病。到了他这一代,医术愈加炉火纯青,闻名朝野。而立之年,他被召进皇宫做了太医。但没过两年,他因误开药方而得罪了皇家,被贬谪流放到西南边陲。最后,他又带上家眷,逃离是非之地渡江来到诺苏人的领地,租田安身立命。不久,他染上了一种怪病,久未治愈。一天,阿罗头人的某个家臣带人去收租,遇见病怏怏的郎中,便建议他请个毕摩做做法事。郎中说,不妨一试。于是,收租员把吉赞毕摩请到郎中家为其做了一场法事。法事灵不灵,只有病人自己知道。不过,毕摩和郎中从此成为朋友,经常互访。在此后的亲密交往中,郎中教会了吉赞毕摩很多药方,以及简单的创伤处理法和骨伤包扎法。此后,吉赞毕摩在给病人做法事的同时,对症下点草药。药到病除,人们对他更加钦佩。可惜,没过多久,郎中还是病死了,没有让他学到更多的东西。
“真可惜,要是那个郎中还在,我就可以拜他为师了。”吉赞拉里突发奇想。
“是啊,他是我最好的汉人朋友。他教会我说汉话,给我传授外面的知识,在我认识的人中,他是最有学问的一个。他要是还在,一定愿意收你为徒。可惜呀,一个了不起的药师,一个了不起的智者。”吉赞毕摩不胜惋惜地道,“我七岁学经,十四岁出师,做过多少场祭祀,已无从计算。也为成千上万的病人做过法事,虽然有的好了,有的没有好,但我一直觉得冥冥之中是有神秘力量在干扰着人的安康。后来遇见了李郎中,亲眼见识了草药的疗效,便觉得这也是治病救人的一种途径。这些草药,很管用,当然,也不是包治百病。有些病,草药无法治,毕摩也无法治,所以,我用第三种办法。比如,我曾用一只青蛙治好过一个疯女人,用一块烧红的木炭治好过一个整天发呆的小孩。”
“啊?用青蛙治?是吃青蛙肉吗?”
“不,蛙肉不是药。我只是利用青蛙来吓唬这些犯傻的人,就是不留神间吓他(她)一大跳,就清醒了。”
“这么简单?”
“魔有百十种,病有千万种,各有各的治法。这正是我又做法事又学药方的原因。”
“阿爸,你可以教我药方吗?”
“啊哈,对对对。你做不了法事,但可以行医,多好的事,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不过,要学药方,先从采药开始。等我有空了再带你上山采药。现在,你还是给我看好那两个混球吧。”
吉赞拉里从此天天等着阿爸带他去采药。但阿爸却忘了这件事似的,迟迟没有动静。他在埋头温故经书或配制草药之余,乐此不疲地耽于修剪马鬃。隔三差五,他就把自己的坐骑牵到院坝里,左看右看,把马鬃裁剪成一面永远屹立不倒的扇子,然后耐心轻柔地给马梳毛搔痒,一遍又一遍,以免马自个儿翻滚弄脏了皮毛或擦伤脊背。
“知道吗,越肥壮的马,鬃毛越硬也越发亮,剪出来像山谷边上垂直又平整的崖壁,只有这么好看了。”他对马鬃的关心胜过他那胡乱扎起的发髻,“看看,多么英俊的骏马!真是羡煞人!”
“不懂!不懂!”吉赞拉里直摇头。他一直站在一旁观看,但看的不是那匹马如何英俊,而是沉浸在自得其乐中的阿爸。
“要是在他身上找出一样癖好的话,这个就是了。”欧喇阿妈出现在干儿子的背后,对丈夫一顿戏谑,“傻子都有怪癖。干脆和马关在一个圈里生活得了。”
阿爸的确爱干这个事,但算不上是怪癖,顶多就是一种习惯,就像自己常常不由自主地摸挲衣襟上的纽扣一样,吉赞拉里想。他也知道,诺苏人的每一匹公马都剪着这样的发型,这是雄性的标志,只有母马的鬃毛长长地耷拉着,很不体面。
总之,吉赞毕摩照常做法事、配药方、修马鬃,一成不变。三兄弟照旧诵经、放牧,摔跤,日复一日。当然,和奥罗家的小子们的较量也在继续。双方除了加紧训练各自的摔跤手,平时里也没少明争暗斗。
夏季的夜晚,寨子里的少年们都在自家的地边上搭建草棚,住在里面守庄稼。他们生上大火,不停地吹着牛角号驱赶前来糟蹋庄稼的野兽。吉赞家的三兄弟驻扎在村庄的东头,奥罗家的小子们在西头。一天晚上,驱赶野兽的事儿鬼使神差般地变成了他们的吹号比赛。先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之后双方齐吹比音量,搞接力赛,而后号声加呐喊,最后升级成鬼哭狼嚎,群魔乱舞,一刻不息,直至通宵达旦,扰得整个寨子的人一夜无眠,看家狗们也吠哑了喉咙。从此,他们都被禁止去守夜。但很奇怪,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野兽来糟蹋庄稼了。大家都说,野兽们被他们歇斯底里的嚎叫吓破了胆,都含着不舍的眼泪,纷纷举家搬往他乡去了。
跟着在盛夏,人们迎来了一年一度的火把节。在这段欢乐的日子里,他们的较量可谓一刻不停,花样翻新。他们比谁扎的火把又粗又长;比谁的新衣裳更漂亮……在扎剌庄园附近空旷的山麓举行的节日活动上,赛马、斗牛、斗羊、斗鸡、爬杆、选美、姑娘们的圆舞曲“朵洛荷”等精彩赛事一一上演,热闹非凡,但吉赞家的三兄弟只为观摩摔跤比赛而来。只是草坪上的摔跤比赛总是被大人们围得水泄不通,里三层外三层,摩肩接踵,没有力气的小孩别想挤出一条缝隙来观看。不过,吉赞家的三兄弟拼尽全力挤到了最里面,并紧紧靠在一起坚守自己的位置。他们如此费力只为让吉赞拉里从中学习摔跤技术。而在他们的对面,奥罗家的小子们也成功挤进来把住了一个好位子,奥罗拉底被他们护在中间,毫无负担地观看比赛。当然,吉赞拉里也同样毫无束缚,他聚精会神地盯咬住摔跤手,不放过他们的一招一式。摔跤比赛持续了整整一个下午,但两边的少年们一直或坐或立地牢牢占据着自己的地盘,毫不退让,因为双方都深知这其实也是他们之间的一场较量——都想让各自的小小摔跤手从中学到更多。
而在粮食入仓后的深秋季节,每逢村人办婚事,他们都穿上最新最好的服饰,在人群中嘻哈游行,招摇过市,以此来比虚荣心。如果要举行抢羊游戏,双方会召来各自家族的所有少年齐参与,来一次团队之力的较量,不到最后不罢休,残忍地把一只羊活活折磨致死。
在孩子们一阵高一阵低的欢笑声中,寨子四周随风喧哗的秋树突然安静了下来。那些整天坐在屋檐下抽烟斗的老人们闻到了冬天的气息。这又是彝人十分盼望的季节,因为他们将在隆冬之际的好日子里过年,屠宰肥猪敬请先祖尚飨,喝酒吃肉辞旧迎新。但是这年的冬风一开始就吹来了一股来自部落边缘的令人不安的气息,让扎剌部落的百姓们一时忘记了即将到来的节日,就连吉赞家和奥罗家的无忧无虑的孩子们也暂停了争斗,等待什么事情突然发生。
八
也就是猪年的这个冬天,山上的每个部落都又一次闻到了从汉地飘来的硝烟。每当汉地发生暴动,远在山里的彝人部落也会习惯性地大加戒备。和汉地接壤的部落更要提高警惕,人人竖耳捕风,全民皆兵。
比如扎剌部落。
作为一方领主,扎剌阿罗和其他头人一样,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