茹芭
“兄弟,您想不想听个有趣的故事?”
我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位先生。与他才算刚刚相识——其实连相识也算不上。就在刚才,他问我一句是否在等火车。我说是。然后出于礼貌我也回问一句:“您去哪儿?”
这位先生笑着说:“我哪也不去,是来接我妻子。她从吉大港来。火车晚点两小时。不想先回家等,再来火车站了,还是就在这儿等吧。”
这便是我俩仅有的相识。如果有谁在这种一面之交的陌生情况下问,兄弟,您想不想听个有趣的故事,那么听到这话的人就不得不有点儿惊讶了。我对听陌生人讲故事不怎么感兴趣。而且,我的生活阅历告诉我,谁要是在讲故事一开始就说,我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那么这故事断不会有趣。我什么也没说,继续保持沉默。这位先生若是个聪明人,就会明白沉默的含义。若是不够聪明,我就得被迫听故事了。
结果,这位先生一点也不聪明。从衣兜里掏出装蒟酱叶的小盒,一边卷蒟酱叶,一边开始了讲述。
“您一定听我的话很不耐烦。一个十足的陌生人,就这样冒冒失失开始讲故事,当然会招人烦。不过,您知道是怎么回事吗?今天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这个有趣的故事一定得跟一个人倾诉一下,找谁都行。如果您允许的话,我就开始讲故事了。”
“请讲吧。”
“您吃蒟酱叶吗?”
“不吃。”
“尝一个吧,甜味的。吃起来不错。”
“您总在特别的日子给别人讲故事并请大家吃蒟酱叶吗?”
这位先生笑了,神态洋溢着真诚。他约莫四十有余,长相俊朗端方。洁白的裤子配上洁白的长旁遮普衫,穿在他身上格外合体,似乎是为了接妻子专门精心打扮一番赶过来的。
“大概20年前的故事。我当时在达卡大学上本科,物理学专业。咱们坐的这个地方比较暗,也许您看不清我的样子。如果有足够的光线,您就会看清,我的长相还算可以。20年前,也算个英俊小生。同学们给我取绰号叫‘王子’。有意思的是,我却从来不受女孩子青睐。不知您注意到一件事儿没有——女孩子们从不轻易被男子的相貌所打动。男人的一切都会入她们的法眼,唯独相貌不会。大学生涯中,从没有一个女孩子和我交过朋友,甚至是走上前来和我说话。我自己也从不主动搭讪。这一切,都因为我是个结巴。说话断断续续磕磕巴巴。”
我打断了这位先生:“我怎么没觉得您说话结巴。您说话流畅自如。”
“结婚后,结巴自愈了。婚前结巴得厉害。治了多少次了,试着嘴里含石头说话,服用顺势疗法的药,到术士大师那里去求臂上戴的护身灵符,各种疗法都试遍了。好吧,再回到我讲的故事上来。当时,我的辅修科目是数学和化学。化学课上,发现了一个姑娘,顿时胸中喧腾起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多么馨甜的脸庞!纤长如嫩蕊的睫毛,漆黑如氤氲的眼睛。美目秋波,每时每刻,流转着笑意。兄弟,您谈过恋爱吗?”
“没有。”
“如果您没谈过恋爱,我就没法向您解释清楚我那时的心理状态。自从第一天看到她,我就彻底病倒了。整夜睡不着觉。喉咙时不时地干涩发紧,喝很多很多水,也不管用。于是我不停地喝水,喝水……在摩诃辛教学楼的阳台上,来回踱步。”
“一周只有两堂辅修课。我生气难过得简直想要哭出来。每天上一节辅修课难道就不行吗?一周只有两堂辅修课,一堂课只有50分钟,意味着一周只有分钟。这分钟,可真是转瞬即逝。不仅如此,那女孩还经常旷课,甚至曾连续两周不来上课。那时,我真想从摩诃辛教学楼的露台上跳下来,一了百了,了却所有的痛苦和煎熬。您不会懂,那是一种怎样的折磨,因为您从没恋爱过。”
“那女孩的名字您没提啊,她叫什么呢?”
“她叫茹芭。可那时,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别说名字了,对她我是一无所知。是哪个系的也不知道。只知道她辅修化学,还知道她坐着一辆黑色的英国莫里斯.迈诺老爷车来上课。车牌号是V。”
“难道您没打听一下她的讯息吗?”
“没有,没打听。我心里总害怕,怕一旦打听出来,万一她是别人的女朋友。我说一件事,您就能懂了。有一天,上完辅修课,突然发现她正笑着和一个男生聊天。我当时就开始浑身颤抖,感觉即刻就会丧失知觉神智的样子。后来,那天所有的课都没去上,回到宿舍后不久,就浑身发抖,发起了高烧。”
“够奇怪的。”
“当然怪了。整整两年我就是这样过来的。学习也学不进去。然后有一天,我做了件史无前例的勇敢的事。从莫里斯.迈诺的汽车司机那里,要了她的家庭住址,然后,给那姑娘写了一封匿名情书。写了什么,现在也记不起来了。不过信里的主要内容是——我想娶她。她必须得同意。我会到她家门口,一直守着,等着,直到她同意为止。用当时报纸上的语言,就是所谓的‘绝食陈情’。这故事您觉得有趣吗?”
“有趣。然后怎么样了?您把信邮寄出去了吗?”
“没有。我自己拿着信去她门前。把信交给她家的门卫,说,这家是不是有位姑娘,在大学里念书,你把这封信交给她。门卫很听话似地拿着信走了,过了一会,出来对我说,小姐说了,她不认识您。我说,她说得对,可我认识她,这就足够了。”
“说着,我在门外找了个地方站定。您明白吗,我当时真是疯了。那时,脑袋一定是不正常,做事毫无逻辑可言。就这样,我从早上九点一直到下午四点,旁若无人地伫立在那,一动不动。我能感觉到,从那家二楼的窗户背后,时有一双好奇的眼睛朝我张望。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一位先生从家里走出来,以严厉的口吻对我说,装疯卖傻还不够吗,现在回家去!”
我以一种更为严厉的语气回他说,“我不走。”
“我已经报警了。警察很快就来把你带走。”
“没关系。您报警吧。”
“你这流氓!找不到别的抽疯的地方吗?”
“您为什么骂人?我并没有辱骂您啊。”
“那位先生火冒三丈地走进家门。然后,天就下起了雨,是那种倾盆大雨。我泰然自若地淋着瓢泼大雨,体内也燃起了高烧。身体经过整日暴晒后,已承受不住这夜雨的冰冷。那时,有种不顾一切的无畏无惧的心态——管它呢,爱怎样就怎样吧。由于饥饿乏累而体力不支,感到自己可能已经晕倒在地上了。”
“在这过程中,我的举动吸引了周围行人的好奇目光。好几个人上来问我,您怎么了?为什么在这淋雨?我跟他们说,别为我操心了。我是一个疯子。”
“女孩的家人也许已经打电话把这件奇事告诉给了亲友。三辆汽车驶到她家门口。车上的人用愤慨的眼神盯了我很久后,才走进了宅邸。”
“晚上九点了。雨一刻也没停息。我的身体在高烧中炙烤着,无法站立,便伸开腿坐了下来。门卫过来,小声对我说,老爷要把警察派过来,小姐不同意。小姐看了您的景况,哭得很是厉害。您坐好喽。”
“我端起腰,挺身坐直。”
“晚上11点了。她家的阳台上的灯亮了。房门开了,一个姑娘走了出来。她身后,所有家人都立在阳台。姑娘一个人款款而下,来到我跟前,一个无与伦比的温柔的声音飘来,您为什么这么犯傻呢?”
“我懵了,定定地望着她。因为这姑娘,根本不是那姑娘!是另外一个我从未谋面的姑娘!那辆莫里斯.迈诺的司机给了我错误的地址,也许是故意这样做的。”
“女孩温和地说,来吧,请进。桌上都准备好吃的了。请进来。”
“我站了起来。试图对她说,请您不要介意。我犯了个错误。您不是那姑娘。您是另外一个我素昧平生的人。但是,看着这姑娘那双陷入幽怜悲悯的深目,根本不忍说出这些话。这辈子还从来没有任何一位女子,用这样动容的目光凝望过我。”
“那时高烧得昏沉,我根本迈不动腿了。那女孩说,您肯定是生病了。握着我的手走吧。没关系的。”
“她所有的家人,都立在阳台上,冷冷望着我们俩。女孩无视亲人们的目光,毅然决然地,将手伸向了我。向我伸出手的那一瞬间,流露出的柔情款款,犹如真主安拉将爱之甘饴播撒在尘世之间,让人无法不珍视,让人忘情于其中。我攥住了她的手。此后的20年,我一直攥着她的手。有时,我也会感到一种惴惴不安。想把这如梦似幻的故事,讲给妻子听,却从未说出口。所以,找了一个像您这样的陌生人倾吐。因为我知道,这故事永远不会传到我妻子耳朵里去。好了,兄弟,告辞了。我等的火车进站了。”
这位先生站了起来。远远地,火车前灯若隐若现,铁轨上响起碾压的重音。火车真的进站了。
胡马雍.艾哈迈德(孟加拉国)
译文:于秋阳
编辑:高锐红
译后记:
这是很久以前译成的一个小文。阅读胡马雍的小说,曾一度是多少个傍晚时分的绝佳沉浸。这篇小说,在胡马雍众多奇谲精彩之作中,不算超拔其类。之所以选它,一则因其孟加拉语原文朴质明朗、诙谐通俗,深受我的孟加拉语专业学生的喜爱而进入大学课堂。二则它有种莫名的亲切感,曾让我忆起留学于达卡大学时校园里无处不在的清新、鲜活、升腾。18世纪的著名哲学家、不可知论者休谟(DavidHume)曾说,印象是初次呈现于心灵的一切感觉、情感和情绪。理智是并且应该只是激情的奴隶。这让我想起他耐人寻味的发现——比起理性(rationality),感性(feeling)对我们的影响,远比我们想象的更深远。更多时候,是感性驱动着我们,我们的信念与判断,绝少来自于对事实的理性探究,而是为感性所主导和左右。
荒诞的经验中,是否总是蕴含着因果律?也许,我们无从得知因果之间的关系,只能得知,某些事,某些人,总是会连结在一起。人类被局限于自身的感官体验之中,不论是物质上的普遍真理,还是精神上的普遍真理,也许都注定在我们的理性范围之外。这里,无意于加入关于休谟哲学思想的争鸣,只就译后,略作感言。
希望读者喜欢这篇小说,喜欢它的庸常,与不庸常,喜欢它的荒诞,与不荒诞。
作家简介:
胡马雍·艾哈迈德(HumayunAhmed,-)是20世纪孟加拉国著名的小说家、剧作家、音乐人、电影制作人及导演,一般来说,被普遍认为是孟加拉国独立后最受国人爱戴欢迎的作家。其小说作品曾数年来跻身于孟加拉国著名的国际母语日书展——“二月二十一日书展”的畅销书榜单之首。年,胡马雍因其在小说创作领域的杰出贡献,荣膺“孟加拉语研究院文学奖”。年,孟加拉国政府授予胡马雍“语言运动烈士勋章”,这是孟加拉国名列第二的非军方荣誉。
年11月13日,胡马雍.艾哈迈德出生于东巴基斯坦(今孟加拉国)的迈门辛。他的父亲是警察,也是孟加拉国独立战争烈士。他常年跟随父亲工作调动辗转各地。后来考入达卡大学化学系,年获得化学专业的硕士学位。据说,孟加拉国独立战争时期,他曾被俘受刑,还奇迹般从枪口下死里逃生。年,还是达卡大学学生的胡马雍完成了他的第一部小说《欢乐地狱》,当时正值孟加拉国独立解放战争,这部小说直到年才得以问世。年,胡马雍回到故乡迈门辛,到孟加拉国农业大学教书。在此期间,他写了第一篇短篇小说《芬芳》。年,胡马雍赴达卡大学化学系任教,后进入美国北达科他州立大学学习,年获得高分子化学专业的博士学位。
胡马雍.艾哈迈德被誉为孟加拉语对话体小说之父,也是孟加拉国当代首位科幻小说作家。他在孟加拉语小说创作领域创造了一种独特的“对话体”,这种小说以对话为主,寥寥数语就能恰如其分地突显人物性格,至今仍少有人能像他那样炉火纯青地驾驭这种形式。他终其一生共创作小说余部,这些小说风格迥异,主题内容极为多元,常有出其不意的故事性,遣词造句蕴含着孟加拉语独有的甜美。他的文字,仿佛有一种能驾轻就熟地将超现实离奇事件描述成令人信服的现实的魔力。有文学评论家认为,胡马雍的小说缺乏对社会现实的洞察,但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小说并没有掺杂政治动机,富于丰厚的人文情怀。《中午》(7)是他的一部历史题材小说,《乔其纳和母亲的故事》(4)则是以孟加拉国独立战争为背景的小说。《献给你们的爱》是他的第一部科幻小说。
胡马雍的电影作品不多,但都备受欢迎。年,胡马雍导演的处女作《火中珍宝》上映,他凭借这部电影获得了孟加拉国的“国家电影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和最佳故事情节等多项奖。他的电影《黑影》(6)和《迦图布特拉·戈姆拉》()曾被列为奥斯卡“最佳国际故事片”备选作品,不过最终并未获得提名。胡马雍的电影全部改编自他的同名小说。
参考文献:
1.GolpoSamogro,byHumayunAhmed,PublishedbyA.K.NasirAhmedSalim,KakaliProkashoni,38/4Banglabazar,Dhaka-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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